身在此山中

羊忆蓉 身在此山中
身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处。(Fotolia)

有一回,在国外,很多朋友吃饭,大家都醉得差不多了。之后又去卡拉OK,更是理直气壮借酒装疯。每个人又唱又跳,花招百出,言行无状而乐在其中。

       

我本来就喝得不那么多,后来又要了参茶,忽然就醒了。

醒和醉,旁人看起来是两种状态,在自己不过是两种心情。醉的时候,也许愁肠百转、也许喜怒杂陈。醒的时候高处不胜寒,只剩下孤单。片刻之前自己还跟着众乐独乐,醒了忽然就成了局外人,什么都看得清楚,也就有了褒贬的能力。

这个人嗓门太大,那个人歌唱得真难听,还有些醉言醉语不堪评论。我简直忘了,就在刚才,自己还在众人之中。

那一刻间,我从醒又变成更醒地想到一件事。

自己才偷跑五十步,蓦然回首就景色全非。但置身其中的当事人的浑然自得,确实全无虚伪。身在此山中,是多么地云深不知处啊!

这些年,随时随地无法避开想到台湾的问题。不单是我,周遭的朋友都如此,开口谈到“台湾”二字,好像便是一切问题的焦点。很少社会像台湾,凝聚了那么强烈的自我关切。

我在美国,回到旧时念书的住处,附近超级市场里食物用品的摆设位置几年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。但在台湾,动辄一步便是天翻地覆。

和大陆往来,从仇敌一下变成亲热的贸易伙伴。回归宪法,过去是自由派学者的激烈主张,匆匆之间已经落伍。选举,什么都还是官派,忽然连总统也要直选。政治热闹一场一场洪水猛兽般涌来。整个社会尚来不及自觉,轻舟已过万重山。的确让人头晕目眩。

就是因为头晕目眩,置身其中的人都免不了酒醉般地亢奋。看政治斗争,像看电视连续剧似地专心投入。谈起十八标,人人摩拳擦掌。赴大陆“交流”,朝圣一般地顶礼膜拜唯恐不及。学者一旦卷入派系,只有利益没有真理。人人手舞足蹈,像是随着魔鬼的音乐身不由己。

多少人心事重重,谈起台湾现象不明所以。在成篇累牍的研究报告和茶余饭后无数清谈都不得要领之后,在那个酒后忽然醒来的夜里,我终于想到,身在此山中,本来就“云深不知处”。

“云深不知处”,是一个事实状态的描述,不一定有评断的意思吧!这是人天生而来的局限。这种局限,是我们沉重无比的负担——人生在世,由于这种局限,大部分人无法自觉,终于不得自由。

但昆德拉不是说了吗?“最沉重的负担压得我们崩塌了,沉没了,将我们钉在地上……相反,完全没有负担,人变得比大气还轻,会高高地飞起,离别大地亦即离别真实的生活。他将变得似真非真,运动和自由都毫无意义。”

那么我们将选择什么呢?沉重还是轻松?昆德拉这样问。多半人是无法回答的。局外人也许可以看清楚答案,但也因此注定孤单。所以有人独醒,但大多数人宁愿长醉。醒和醉之间,原来是在问我们如何自处。只怕,身在此山中,连这样的选择也无!◇

——节录自《太阳下山明朝依旧爬上来》/ 联经出版公司

(〈文苑〉登文)

作者:羊忆蓉    责任编辑:李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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