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,经常把父亲的肚子当成枕头,躺在他身上,一边惬意地感受大同牌电风扇的凉风,一边看电视,十分逍遥自在……这是我努力地回溯,从记忆河流的最上游所打捞起的父子亲密画面。
长大之后,我和大部分台湾传统家庭的男孩子一样,鲜少和父亲有肢体上的亲密接触。我再次和父亲相拥,是在一个很荒谬的场景。
五年多前,父亲糖尿病的状况越来越严重,要开始洗肾。他很怕造成我的负担,所以都自己坐公车去邻近的万芳医院;但洗完肾后通常体力很虚,我就会骑机车去把他接回来。某次他坐上我机车后座,虚弱的身体摇摇晃晃,感觉起来重心不太稳,随时会从车上摔下来,他便把手从我的肩膀往下移,环抱在我的腰上,抱得很紧很紧,像幼儿害怕被父母遗弃的那种感觉。
那一刻,我意识到某种生命与生命之间的重新连结,默默地在那辆老旧的豪迈奔腾机车上发生。一开始,我有点恐惧那种依存的关系,因为我根本没有准备好去迎接父亲的衰老,他从白内障不能再开计程车,从三餐勉强能自理到上下楼梯需要人搀扶,这段逐渐退化的时间不算短,我明明知道父亲的健康是不可逆的,但心里却不愿意去面对这件事。我内心其实是害怕的,我担忧的不只是父亲的病情,更多的是自己的创作、人生的脚步是否会因为照顾父亲而停宕了下来,我真的无法想像我大好的春青时期,是在医院诊间的消毒药水味和父亲卧室的老人味里度过;是的,我内心深处的想法很自私。
几年前,父亲的视力退化到零点一左右,基于安全,家人们讨论着要把父亲送到安养院,虽然多了一笔不小的开销,但换来更妥善的照顾,我们想是值得的。
而安养院是妈妈、姊姊、妹妹帮忙找的,这个家庭会议的过程,我没有多说什么,可能是害怕背负儿子遗弃父亲的罪名吧!由其他家人主动提出,让我减少许多罪恶感,也许他们知道我在剧场忙碌之余还要照顾父亲的这几年,已经尽力了。
我不是在一个父慈子孝、家庭和乐的环境下长大。我想很多人跟我一样,对于照顾父亲这件事,心里会有很大的矛盾,那种不对等的付出,很难让人心甘情愿。我从不认为自己孝顺,这些年的付出,我只希望自己心安就好,问心无愧就好。
直到我结婚,有了孩子后,才想起一句台语俗谚:“双手抱孩儿,才知父母时。”父母与子女之间的付出,本来就是很难对等,很多计较都是没有必要的,许多不谅解都源自于灵魂的软弱;如果我们能拥有坚强的生命信念,那么谅解某些生命中曾经的矛盾就变得容易多了。
在某本书上曾看过一句瑞典谚语:“请在我最不值得被爱的时候爱我,因为那正是我最需要爱的时候。”或许,我们不必恐惧面对父母的衰老,我相信,陪伴的过程,会点点滴滴壮大我们的灵魂。◇
——节录自《二十分钟的江湖梦》/麦田出版公司(文苑)
作者:黄致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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