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9年,国权分隔的界线,战事频仍,风声鹤唳。作者王临冬出身名门后代,却成为流亡学生;用淬砺人生的力量,谱写半辈子的离散生涯;大时代里最不堪回首,却又漾着最具生命力的坚忍奋斗过程。
涌出了东城门,人潮像泛滥了的洪水,前后左右都一眼望不到边在哪里,只觉得是一波接一波的往前拥挤,是往哪里走?带着惊慌的人们都是一脸的茫然。那些担着重东西的人们,想离家时一定是恨不得把个家都挑出来,但没走多远的路,他们已是喘着气,脸色苍白得蹲下去了。带着幼小孩子的人们也一个个的掉落了队,出城没有走多远的路,已看出谁也不能帮助谁了。恐惧、孤单,一阵阵往心头袭来。背着的背包走一段路就像加上了一些重量,越来越显得沉重,天上本就滚动着些愁云,一下子也像耐不住的泪,淅淅沥沥下起细雨来了。无情的雨水,大家很快的成了落汤鸡。脚下的黄泥黏得人人都像穿了一双大靴子,越发是抬步艰难了。但是一道道传来的命令,“不能停,要走出危险区。”于是大家只有冒着雨,踩着泥泞,一跛一晃吃力的走。浸湿了的头发纷乱的黏在脸上,雨水顺着乱发任意的淌,眼睛被模糊了,冷凉的水更顺着脖子往身子里灌,原是汗热的背触到了一道道的冷凉,全身一阵阵起着鸡皮。环顾四周是一张张湿漉漉、惨白无奈的脸,跌跌撞撞不少人也成了泥人儿。老师们的脸色更苦涩,望着我们大家比哭还难看。他们不住一声声的低慰着说:“前面就有村庄了,前面就有村庄了,忍耐些,忍耐些。”声音里像淌着心痛的血泪。
雨一点也没有休止的样子,希冀着的村庄只是望梅止渴罢了。眼前更是一个通往襄樊道上的荒原,是个有名的不毛之地。田野的空旷更助长些风力,风卷着的雨水更有些泼倒的感觉。那股无助和难耐,就像是末日到来了一样。前瞻后顾都找不出心中一点的屏障。“忍耐些,忍耐些。”老师们如哀求似的声音低响着。只有这声音还是一点生的力量。
天渐渐由昏暗转到漆黑,仍没有停止和休息的信息。饥寒交迫,这个苦难的夜更是长得像没有了黎明。
渡船一次再次的摆渡把我们接过了襄江的对岸,据说过了襄江就远离了战线。四天的行程大家已是筋疲力竭,满头乱发,全身是泥浆,真有些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,这是大家生平第一次用双脚走完了两百五十华里的路。脚上先是磨成的水泡,水泡又走破成了刺痛的疮痕,难忍的疼痛,人人都成了跛子。那走起来一歪一斜的样子,入眼都让人心寒。
我校被指定住襄阳女中,这是襄阳颇具规模的一所学校。但是踏进校门,校院荒草丛生,到处都荒芜得透着凄凉,那指向高空的升旗杆上没有了国旗,两条绳子松垮垮的随着寒风在抖。旗杆后面的大办公室被两条交叉的黄纸封闭了。一行某年某月封的黑字已有点褪色,更显出些萧条和寂寥,顺着院子再往里面走,那一间间的教室也加着同样的封条。原来这里已是人去楼空,学校的师生们早结队南迁了。这里并不安全,又给了我们一个预感。大家失望的跟随着带领我们的官员,看着他揭开了几间教室的封条,打开了门,老师指挥着让各班同学分别进入教室。室内课桌椅凌乱的堆在一角,布满了灰尘,墙上的黑板上仍留着老师讲解功课的字迹,碎断的粉笔在地上和黑板边都是。触目的情景和王老师最后的地理课一样。他狠狠的在地图上画圈圈,沉重的声音又像在我耳边响起,“时局像泛滥的河水,已出了河床,在向外蔓延,终会湿到脚的。”这里不又是边缘了吗!我心里在如此低语。
一捆捆的稻草推进了教室,这就是我们的床铺了。摊开了被单,大家就这样随遇而安了。那卧薪的第一夜晚竟睡得像没有了知觉。一段不寻常的生活,也就自此开始了。主食彻底的改变,面粉看不到了,家中每餐那热腾腾的馒头只有去梦了。每天能吃的是配到的只可吃两餐的米,饭要大家轮班去煮,大部分的同学都没有造厨的经验,做米饭更是一本天书,加上大灶烧柴又不能控制火候,不是水干了米还是半生,就是锅底早胡焦得发出苦味。再不然就是稀糊糊成了一锅粥,煮饭不知让多少人流泪。饥饿的时间总是多,因此等饭是每天的主题,越是被饥饿煎熬得厉害,越是思念家乡想念亲人,大家议论著那饭来张口、茶来伸手被母亲宠爱着的日子,悔恨为何不早学些生活的能力。
<本文摘自《回首流亡路:1949外一章》,联经出版提供>
责任编辑:茉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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